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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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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朝已經做好一切準備了。

血羅剎對她的報覆,她左臂傷口的魔氣沒有隨著時間褪去,反而逐漸蔓延四肢百骸,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對著鏡子看,能看見蒼白身體上密密遍布的魔紋,她變得疲憊、嗜睡,有時候修煉一晚上她早晨睜開眼,視野都蒙著一層薄薄的血色。

她並不陌生,她見過師尊最後的模樣,所以她很清楚,她快不行了,或者說,至少她這具肉身快不行了。

阿朝跟長生珠說自己的打算,長生珠當時勃然大怒,噴得她滿臉唾沫星子,最後轉著圈罵罵咧咧很久,才勉強同意她的決定。

“你就是作死,作死。”但即使如此,長生珠還忍不住在罵:“你以為奪舍是件簡單的事嗎?那為什麽人人快死了不去奪舍啊?!等你沒了肉身,你就只剩一顆元嬰,就只能留下一縷魂魄,隨便一點風吹草動就能叫你魂飛魄散!如果沒有在你意志消散之前找到合適的肉身,你就徹底沒了,連轉世投胎的機會都沒有,即使你運氣好極了能及時找到新的肉身,那也是別人的軀體,永遠不會是你的!你又能活多久,百八十年?十年八年?真要倒黴透頂, 第一天住進去第二天就……”

阿朝笑瞇瞇聽長生珠絮叨絮,對著鏡子輕輕轉圈,燭光照亮身上大紅霞帔的裙擺。

十九州的氏族風俗與凡人界一脈相稱,喜事都著紅,稱為嫁娶,在男方家拜堂,喪事才穿白;但乾坤仙門是世外之地,以白為至純至潔之色,修士們的合籍大典多穿純白色道袍,這次她與褚無咎成婚,因為必須在昆侖辦大典,她知道褚無咎心裏並不痛快,就主動說婚衣穿大紅色。

這大概是她這輩子唯一一次大婚,沒必要讓誰不高興,都開心一點嘛。

阿朝對著鏡子照了照,突然笑說:“珠珠,我明天要大婚了。”

長生珠下意識想翻白眼說不然呢,但看著她臉上燦爛的笑容,莫名說不出來。

它悶悶道:“嗯。”

“我還很小時候,被牽去做人家新婚的滾床童子,幾個婆婆把我放在鋪滿紅棗桂圓的紅床上讓我打滾,我懵懵懂懂滾兩圈,聽見外面大人們都在笑,她們說恭喜恭喜,說成親,我不懂成親是什麽意思,回去的路上仰頭問嬤嬤,嬤嬤笑著把我抱起來,說兩個人成親就是變成一家人、就像我爹娘一樣,我當時一下就覺得,成親必定是世上最幸福的事。”

阿朝說:“大家都說,修士應該一心向道,看破情愛全心致志那種最好,可你看,我從小就六根不清凈,就不是一個做大事的人。”

長生珠不知為什麽,感覺心裏酸酸的,是說:“你一個修士,又不是禿頭和尚,講什麽六根清凈不清凈。”

阿朝也笑起來,她脫下厚重的霞帔,只穿著輕便的紅裙,然後跑去床頭,把放在枕頭底下的玉簪子拿出來,仔細簪在發髻裏,扭頭亮晶晶問長生珠:“好看嗎?”

長生珠甕聲甕氣:“好看。”

阿朝一下可高興了,她對著鏡子照一會兒,突然扭頭就跑出去。

長生珠知道她要去哪裏。

明天的合籍大典,是給昆侖掌座與褚氏少主的,是一份隱秘盛大又暗藏異心的權力協約,是一場殺魔君的鴻門宴。

只有今晚的紅衣裳,是衡明朝穿的,是衡明朝想穿給她的夫君看的,哪怕那是已經心中另有所屬、決定放棄了她的夫君。

長生珠想,褚無咎總覺得衡明朝不夠愛他,可他永遠不會明白,衡明朝究竟已經多愛他。

已近深夜,昆侖雲天別苑,呂總管低頭端來一杯新的濃茶,燭光隱約映出案桌後主君頎長的身影,他低聲勸;“主子,要不先歇了吧,明日還有大典呢。”

褚無咎拿起一卷新的奏表,不發一言。

呂總管不敢再勸,只好躬身退下。

窗戶突然被敲響一下。

褚無咎臉無任何表情,他看過去,窗戶被慢慢推開,皎亮的月色灑進屋內,探出個小小的腦袋。

“我看見燭光啦。”她說:“這麽晚了,你還沒睡呀。”

褚無咎周身冰冷的殺意散去,眉峰卻擰起來。

“大晚上的,你發什麽瘋。”褚無咎冷冷說:“出去。”

阿朝說:“我想你了,我想來看看你。”

沒想到她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,剩下的話立時在褚無咎口齒間凝固,他整個人滯了一下。

他看見她亮晶晶的眼眸,在月色中,有著柔軟又期待的弧度。

褚無咎沈默了一會兒,才啞聲說:“十九州的風俗,大婚前夜新婚夫妻不該見面。”

阿朝歪頭:“為什麽?”

褚無咎瞥她一眼,像覺得她無可救藥,冷冷道:“不然你以為選什麽良辰吉日。”

阿朝一下睜圓眼睛,不知道他怎麽突然這麽迷信。

她以為自己夠古板了,結果他比她還迷信,以前怎麽沒發現。

“可我來都來了。”阿朝不願意走,她從懷裏掏了掏,驕傲掏出兩支棕褐色的糖塊:“當當當,我來給你送糖。”

褚無咎看著,是秋梨膏糖。

他手中的筆頓住,原本不耐煩想讓她快走的話凝在嗓子裏。

“不知道為什麽,今天晚上突然特別想吃糖。”她小聲嘰歪:“陪我吃一會兒吧,就吃一會兒。”

褚無咎沈默半響,放下筆起身走過去,阿朝高高舉起一支隔窗遞給他,他頓了會兒,才慢慢伸手去接。

兩個人的手指在柄桿處不小心碰到一起,像觸電似的,都無意識地蜷了蜷指尖,阿朝主動先松開手,毫無異樣地對他笑嘻嘻:“這可不是買的,是我自己做的,你嘗嘗是不是也很好吃。”

褚無咎冷淡說:“我不喜甜食,吃不出區別。”

“都這時候了,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,還非得氣我。”阿朝哼一聲,在自己那支糖塊大大咬一口。

她含著甜滋滋的糖塊,擡起頭,就能看見月亮,那一彎月牙高高掛在夜空中,明亮又美麗。

她突然說:“褚無咎。”

“有一句話,我一直想跟你說。”

“無論明天會發生什麽,無論以前別人說過什麽,無論未來誰會說什麽。”

她說:“但在我心裏,能認識你,從來是一件特別高興的事。”

褚無咎垂眼看她,他的神色說不上驚喜與高興,只是終究漸漸比往日柔和。

他的神經實則已經緊繃到極致,這數百年的籌謀將在明日傾力一搏,明日殺魔君、吞噬魔種,他也許會成功,更也許會入魔、化妖,也許甚至會死,他不知道會發生什麽,但他絕不可能後退半步,要麽他死在昆侖,要麽他必將成為這片乾坤大地的帝主。

他的心緒扭曲而覆雜,平靜的皮囊下,他壓抑著極度暴虐與亢奮的戾氣,他的野心,他的欲望,沒有人可以懂他,他也不需要任何人懂他,可在這樣的深夜,聽見她這樣的話,他的心還是會緩慢輕微地顫動。

他有九分九的時候想掐死她,但總有那麽一刻,他知道,她對他終究是不一樣的。

“嗯。”他冷淡說:“我還沒死,不必你來這裏與我流露真情。”

“……”

阿朝彎下腰,撿起塊小石頭,一把向他扔過去。

褚無咎側身讓開,臉色黑下來:“衡明朝!”

“你閉嘴吧!”阿朝大聲罵:“我真是閑得來跟你說這些廢話,對牛彈琴!混蛋,再見!我走了!”

她擺擺手,頭也不回地跑走了。

她在夜色中跑著,風吹起她大紅的裙擺,吹過她發髻別的玉簪。

今天有月色、有燭光,可夜太深了,他心不在焉,一點也沒註意到。

阿朝跑著跑著,漸漸慢下來,她往前走,把手裏的秋梨膏糖咬在嘴巴裏,然後取下發簪,看著掌心玉簪花瓣被雕刻的生澀卻柔和的弧度,她摸了摸,忽而笑了起來。

蘭因絮果,造化弄人。

這就是天意。

她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努力,這一夜過去,她終於可以踏實地、完全地死心了。

前面有一片小湖,她走過去,彎下腰,捧著玉簪慢慢放在水中。

水光粼粼,月色映照玉色,一如往昔的光華明亮,好像還是許多年前,她在熱鬧的船市上高興咬著膏糖亂轉,就感覺鬢角一涼,被斜插一支清涼細潤的花簪,她扭過頭,長身玉立的少年負手站在身旁,垂眸清冷又柔和地凝望她。

再也回不去了。

她松開手,看著它從掌心慢慢跌落。

從此以後,她只有明日,再沒有過去了。

作者有話說:

下一章開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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